校长心语 | 夏天的晒谷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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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难免崎岖,有时碰到的人与事可能十分残酷和凶险。但是即便在最黑暗的时候,我们也不要失却希望,因为世界有善良的一面,人性有光明的一面。
——徐扬生
夏天的晒谷场
文 | 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校长徐扬生院士
那是一个十分闷热的夏天,我在一个郊外的粮库做短工,粮库四周有好几块巨大的水泥铺起的晒谷场,工作很简单,从农民那里收购稻谷,有的干,有的湿,需要把那些湿的稻谷重新晒一下,晒干后才能放在仓库里,以待较长时间的贮存。我们的工钱按每天晒干的稻谷重量计算,多劳多得。
我那年高中刚刚毕业,一同打工的还有五人,年龄也都差不多,只有一个女的。大家互不认识,因为是集体工作,收入是平均分的,所以每个人都很自觉,努力苦干,争取多赚点钱。管我们的是一位老人,脚一拐一拐地走,好像有点不方便,手上总是拿一支烟,我们叫他D叔。据说D叔以前是当领导的,这个时候刚刚被“解放”,对我们很友善。那位女同事比较瘦小,脚上好像还有“香港脚”,谁也不愿与她一起挑担,D叔就过来了,让我们多照顾她一点。其实我们也是照顾她的,只是嘴上总要骂她,骂她力气小。她时不时要哭,这样大家更要骂她。
晒谷的工作并不复杂,大家把稻谷从仓库搬出来,放在仓库前边的晒谷场上,太阳很好,待了一会,D叔让大家用耙子翻扒着稻谷,等到稻谷下面的水泥地都干了,D叔说稻谷差不多干了,我们就把稻谷扫到一大堆,再装进箩筐,担回另一个粮仓。进粮仓前D叔就秤一下晒干的稻谷,在本子上记下数量就算完成了工作。接着再去把另一部分的稻谷搬出来,做同样的作业。仓库里有很多稻谷,我们可以每天这样一直晒下去,晒多少谷,赚多少钱,大伙儿干劲很大。
第一天上班,好不容易把谷搬出到晒谷场。刚一摊开,天上的太阳不知什么原因,一下子就躲进云里去了,天慢慢地阴沉起来,我们几个人都望着天空,希望太阳出来。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老天居然有那么重要,我们的生活居然是那么依靠老天。
还不到五分钟时间,天居然开始下起雨来了!D叔大声地叫我们赶紧把稻谷收起来,否则稻谷不仅没有晒干,而且会愈来愈湿!我们紧紧忙忙把稻谷扒成堆,但雨已经下起来了,稻谷还是淋湿了。我们赶紧把谷装进箩筐,再一筐筐挑回原来的粮库。
快到中午的时候,雨才停了。一会儿,太阳又出来了,继而阳光普照,大家的心理由阴转晴,尽管嘴上仍不住地骂老天爷,行动上都是抓紧时间,再一次把稻谷搬到谷场,摊开来晒。晒毕,大家已经筋疲力尽,D叔过来张罗大家去食堂吃中饭。
还没等我们扒两口饭,这个鬼天又下雨了。我们连忙停下来,想赶去抢收稻谷。刚走到谷场,一看已经来不及了,这回的雨特别大,谷场上的稻谷就像泡汤一样,已经浮在水面上了,根本来不及收了!
我们都吓呆了!D叔走过来,慢慢地说:“你们都回去把饭吃完,已经来不及了,不管它,等一会儿吧。” 我们只好回食堂吃饭。吃完饭,过了一阵子,雨才停下来。我们几个像没有魂的游鬼,在屋檐下,浑身都是湿漉漉的,坐立不安,一边看看晒谷场,一边看看天,不知如何是好。
又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,水下去了,稻谷浮出来了。但大多数稻谷还是比我们搬出来时要湿的多。我心里很郁闷:“我们怎么这么不行,这稻谷在我们手上,怎么越晒越湿了呢?”
就这样,我们来来回回地把稻谷搬进搬出,那一天我们最后只晒干了很少的一些稻谷。最后D叔来秤了一下,告诉我们一个数目,叫我们到会计房领现金。大家分摊着今天的收获,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得到的工钱是一毛六分(0.16元)。我拖着疲惫的身子,沉重的脚步,一步一步走回家,心里想着:“老天啊,你要让我要记得,我曾为一毛六分钱拼过命。”
之后几天,大概都是如此,有时天气比较好,太阳很大,又不下雨,我们可以晒几回稻谷。虽然搬进搬出很累,但因为能多赚一点钱,心里还是很高兴的。但是夏天的天气,有人说像姑娘的脸,说变就变。那种变天的时候我们就倒霉了。有时不知道搬过多少回还晒不干稻谷。只要晒不干一颗稻谷,我们就别想拿到一分钱。
这样干了大概一两个星期后,D叔和我们熟络起来。他一边讲话一边给我们秤稻谷,我们有时在旁边看着,他给我们记的秤的稻谷的重量,算算自己今天大概能赚多少钱。然而,几次下来,我们几个都发现,D叔好像给会计室报的数目比他记录的数目要多,也就是说我们常常比自己算的要多拿到一点钱。
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我们背后议论起来,当然不敢和D叔讲。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。有一天,D叔生病了,早上来接替他的是个年轻人,趾高气扬的神态,对我们爱理不理,整天抱着一台小收音机听歌,他的头发很黑很亮,往后梳成那种大背头。于是我们在背后就叫他“奶油头”。我们从一开始就没那么喜欢“奶油头”,后来,我们中间不知是谁有机会看了他记录的那些晒谷的数目,这些数目比D叔平常报的数目要少一些,当然,我们也不好说,只是心里恨他,希望他早点走。
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,我们那位“香港脚”与“奶油头”偷偷说了D叔的事,意思是说D叔人好,他向会计多报一些数目,让我们收入稍微高一些。
这一下,可闯了大祸,那天中午,“奶油头”与我们每个人核实这个情况是否是真的。我们当然什么也不说,都说不知情,那位“香港脚”躲在粮仓的角落里哭个不停。
那天放工回家,我们都很沮丧,一边骂“香港脚”,一边骂“奶油头”,希望“奶油头”良心好一点,不要上报,希望好心的D叔不要出事。D叔有历史问题,不能让他再出事了,否则会送掉他的命。
然而,事情的发展很是不妙,“奶油头”已经向上级报告了D叔的事。周一早上,D叔回来了,“奶油头”带着一位领导来到我们晒谷场。我们心惊胆战,蹲在谷场角落里。“奶油头”把“香港脚”叫过去,对领导说,是这位年轻人检举揭发了D叔,说D叔常常把稻谷的数目夸大报给会计室。
那位领导我们从来没有见过,手里拿着一支烟,看着天,慢慢地踱步,瞟了我们一眼,慢慢地转向“奶油头”,说:“是谁说过这晒谷的斤两是应该按晒干后的稻谷算,还是应该按晒干前的稻谷算?湿的稻谷斤两就重一点,我觉得按湿谷算也没错啊!你秤的是干谷,他秤的是湿谷,他的数目就大一点,你说对吗?” “奶油头”呆在那里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领导说完后,立马就走了。
领导的话一说完,所有人都愣在那里。我那时心里真是想哭,仰头看了看晒谷场上的天,碧蓝碧蓝的,我心里想说:“苍天啊,感谢你,你让善良的人找到了从善的理由!”
第二天,D叔回来上班了,“奶油头”不见了。我们也不说什么,好像昨天没有发生什么事那样。中午时分,D叔拿来一脸盆的泥巴说:“烂泥巴能治香港脚。” 把它端给“香港脚”,他说,把脚浸泡在烂泥里半小时,几次下来就会好的。我们问,这烂泥是哪里来的?他回答说,就是附近的田里挖的,掘深一点,去掉表面一点的泥,下面的烂泥效果就很好。
下午休息时,“香港脚”把脚浸在烂泥里,就感觉很清凉,很舒服,一边道着D叔的好,一边又情不自禁地骂起“奶油头”来。不料,D叔在背后站着听见了,严肃地对我们说:“你们都还年轻,不知这个世界是什么,不要乱说,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。” 我们一声不吭听着他说,最后他气缓下来了,又说:“你们还年轻,不懂世事,这个世界,什么样的人都要有。” 最后这句话的那个“要”字说的特别重。
很多年过去了,D叔的话真是不假,这世界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,有善良的人,也有不善良的人。但是,“善人者,不善人者之师。不善人者,善人者之资。” 第一句容易理解,第二句的意思是:如果没有了这些不善良的人,善人也就无以行善的理由了。这或许就是D叔讲的“这世界里什么样的人都要有”的意思。
人生难免崎岖,有时碰到的人与事可能十分残酷和凶险。但是即便在最黑暗的时候,我们也不要失却希望,因为世界有善良的一面,人性有光明的一面。
晒谷的工期不长,我是做到最后一天,最后一个离开的,把工具都还给粮库后,与D叔去道别,D叔陪我出来沿着河边顺道走回自己住的地方,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我不久就要离城下乡去,他说:“你妈还是挺狠心的,这么小的年纪,就送到那种地方去。” 我说:“ 不是的,是我自己要去的,反正也没有别的路好走。”
走着走着,走到一个岔路口,D叔要往分岔那里去了,我向他道别,他一只大手拍在我肩上,“明年夏天再来晒谷吧!” 对我笑了笑,D叔是从来不笑的,他笑起来露出的前牙全是蜡黄蜡黄的,大概是抽烟或喝浓茶的缘故。
我目送着D叔一拐一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,心里想,我大概明年是不会来晒谷了,有更苦难的日子在前面等我。我抬头看了看,前面一片黑暗。
那是一九七五年,一个闷热的夏天。
配图 | 米勒作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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